【无名】针尖
*何先生x叶先生
*老神在在掌控全局的何x(至少表面上)真正含蓄内敛的绅士叶
*何先生和叶先生的人设真的真的很蛊,遂又来一篇,但情节可能会有改动,比如方小姐这条线
*可能参考一点梁朝伟老师的sejie()
*这篇分两半,《针尖》和《麦芒》,是连续的故事线,这章暂时还是前期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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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8年1月,10日,上海。
他今天要去见一个人。
上海街头胡同小巷也多,其复杂程度丝毫不逊于南京和北平。要想在一片尘土飞扬及吆喝叫卖中找到一家小咖啡馆,不算是件太容易的事。
按地图索引,他很幸运地找到了方向,苏州河边上的虹口市集再拐个弯,第二个巷口往里走便是。
比起之前执行的许多任务,此次并不算是个特殊的委派,因此,虽并不知晓此行将会去见怎样的人,他心里也并没有太多特别的感觉。只知道在组织安排下,那位素未谋面的叶先生约他在这里见面。
他带了名片,上面是一个“何”,四周加了些烫金纹。
这家咖啡馆也坐落在一条巷里,比虹口几条显眼的还狭窄些。他在门前站定,眯着眼躲避未被香樟叶遮蔽的日光,看清了门店的标牌。只见那里用花体龙飞凤舞地写了个洋文单词,字体很工整,即便连笔依旧能看得清晰的,"Camphrier".
他在这牌匾前驻足了一两秒钟,才推门而入。
一台碟片机在柜台旁的桌面上转动,播放的是调子悠长的西洋乐。这在咖啡馆里很常见,弄些情调出来渲染气氛。上海滩的店惯用这样的装潢,市井说法是赶个洋气。但这洋气也不是谁都能赶的,仿不好的便是拙劣的附庸风雅,不在少数。但这家咖啡馆,从装潢到音乐,布置的倒十分像地道的西洋风。
前台的招待许是有其他事在忙,竟也没留一个看客的人。何先生并不急,且那位约他来的叶先生尚不知已到否。他也想,对方也许暂时没有立刻出现的念头,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观察他。
想着,他便随意择了个角落,坐了下来。因为地方有些隐蔽,周围的客人倒也并不多。一抬头,他便看见一幅被裁了一半的诗画。那画原本描得笔触细腻,却生生被从中间切开,好不可惜。
何先生瞧着,发觉那题的诗也少了一半。那是一首诗的首句,本是工整的对仗,这画的拥有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一剪刀将它变成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单句。
何先生不由得摇头,微微可惜地念着这上半句:“白日不到处…”
“七捌棵香樟树。”
身后忽然出现另一道声音,打断了何先生的吟诵。他转过身去,只见那角落里果然还有一张更加隐蔽的桌子,一个年轻人正面对他端坐着,面前放一盏咖啡。
他伸手碰了碰帽沿,算打招呼。年轻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,也微微点头示意。除了刚刚的出声,这年轻人就再没主动说过一句话,教人探不清虚实,也摸不着他出声的意图。
但何瞥见他,心中有了底。于是便起身来到那年轻人桌前,礼貌征得同意后,他在那人对面落座:
“叶先生,我没认错吧?”
年轻人点了点头,平静地抬起眼与他对视,好像并不为自己方才躲在一旁看热闹、却并不主动来找他的行为而感到愧疚。
叶先生看起来年纪很轻,左不过二十出头。一身西装服帖地穿在身上,不带条纹的浅色领带极合衬地贴着内里白衬衫的领口,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。只不过,这人全身的气质仿佛又与这个形容有些出入,那是一种不大符合年龄的沉稳。
也不怎么爱说话——何在心中对这位叶先生的印象簿上补充了一句。
他伸出手与叶交握,叶也很自然地回了他的礼。直到收回手,还能感到那人手上的薄茧在虎口摩挲的些微粗糙。
“叶先生,幸会。”他打了招呼,又问:“刚才您说的那句'香樟',是什么意思?”
叶听了,没有回答,只是抬手拨开身后漆黑的帘子。阳光透了进来,何这才发现,店内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落竟然直接与街道连通。而唯一的阻隔,是他进门来时所看见的那几棵香樟树的树影。
他心下了然,想原来是这个意思。
“何先生想要喝点什么?我请您。”
叶难得主动开口,依旧是面上没有太多表情,却并不显得冷漠。何先生觉得,他不像在请人喝咖啡,倒像在例行公事地进行一场讯问。故而话到嘴边,他忽然心念一转,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变了个样:
“叶先生请客,那就您来决定。”
果不其然,对面的年轻人动作一顿,眉心一跳,抬起眼凝望着他,在没有光的幽暗处,他的眼眸深不见底。
何笑了,想着果然还是年轻人心性,一点变故都沉不住气。但他也知道见好就收,试探过分就没趣味了。组织交代的任务,他按例完成了便是,没必要再在接头暗号上为难人家了。
“那边金盏的黑酒罢。”他终于说到,带着笑意直视着叶先生的眼睛。
许是无意间感到了些许压迫,叶总归对这样的眼神不大舒服,便别开了眼睛,不再看他。
“叶先生是海外学成归国的?”
“学成谈不上,去日文进修馆念过几年书。”
“日文进修馆?我见叶先生似乎精通西洋文化。”
叶抬起眼望他,语气平板道:“无论是什么语种,学习的规律都差不多。”
何挑眉,没料到这位叶先生年纪不大,才学倒已经很通了。他颇觉有趣,余光扫到前台的钢琴,便问:“琴棋书画,叶先生都精通吗?”随后,似乎感觉自己太过直接,他便莞尔,温声化解:“随口问问。”
叶微微颔首,又道:“乐器也是一样的。不谈是否擅长或喜爱,要求只在学这一层面,就并不算难事。”
“是吗?那若是谁得了这份殊荣,能请叶先生弹上一曲,真是三生有幸了……”
侍者终于上来,不知怎么地手一抖,咖啡撒了半杯在叶先生的领带末端。
那少年连声道歉,也忘了拿走那杯咖啡,只慌忙放在桌上,手忙脚乱地要用白布擦,却又知道这是对客人的冒犯,遂不敢贸然动作,紧张局促地站在原地。
叶先生处理起这样的事来倒是得心应手,三言两语安抚了那少年,见他走了以后,才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领带。
何端起咖啡,啜饮一口,又放了回去。他依然望着叶的领带,状似无意地开口道:
“叶先生虽不追究,但怎么说也是因为请我,才毁了这件衣服。这样如何?若有机会,我亲自为叶先生选一条领带,改日登门致歉。”
按理说,他俩作为只见了一面的人,这提议显得有些唐突。叶听了却并无惊讶之意,只整了整领带的末梢,慢慢抚平,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。
何望着他的动作,眼神闪了一下,瞳仁的颜色在太阳的阴影处略显幽深。
“我刚刚说错了,何先生。”毫无预兆地,叶忽然抬起头,意味深长地看了何一眼。不知是不是何的错觉,他声音带着点笑意:
“那画是我撕的。'白日不到处'的后一句也不是什么樟树。
“哦?”
“是'青春恰自来'。”
何露出意外的表情,而后,他和叶相视片刻,同时笑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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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8年6月,15日。
屋内只点了两盏煤油灯,昏暗的光线中,叶垂首端坐在琴凳上,正弹着一首舒缓的钢琴曲。
何倚靠在窗边,望着青年的侧影,点燃了一支烟。钢琴曲平缓地流淌着,透露出一股世不符的宁静来,似乎是因为琴师也如这般心静如水,所以每一个音都静谧。
这让他不由得想起昨天发生的事。
他和叶之间的接触其实并不多。充分的相互了解是彼此默契合作的前提,而这样重要的任务更是如此。他虽对这位叶先生第一印象不错,也觉得看人不能只看表面,但至少现在看来,那人也脱不开文人的范畴,与他配合做任务,可算是强人所难。
以及那人本身的古怪脾气。
这些天的相处他觉得,用老师和学生来简单定义他和叶的关系,实在是不大合适。虽不好启齿,但与其说是师生,他觉得更像驯兽师和某种珍贵的兽类。面对野性难驯的兽,驯服者往往要花相当一段时间与其熟识。但那人平日行踪不定,反侦察能力又极强,根本没给人家熟识的机会。
除了能力出色,也无需他多作教导,那人好像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、狭小封闭的黑暗空间里,孤独,深沉,多疑,惯会伪装,像把套在鞘里的刀刃,看似彬彬有礼,实则危险至极。他不知道叶是怎么想的,但那人似乎更适合独自行动,而非与人合作。
想当年蜀国城破,刘玄德白帝托孤与诸葛孔明,不知那位隆中智者在临危受命时,是否在预见自己从此孤身奋战之后,还能不失了从容。
而他此时看来,自己的情况与当年的诸葛孔明差不了多少。
“我恐难胜任。”
他无奈地一笑,手指在电话筒上摩挲:“又不是什么好差事,让一个专研学术的孩子来做我的同行人,岂不是浪费了这样的苗子?他甚至能去国立北大继续进修,还能为国文做份贡献。”
“恐怕你这回看走眼咯。”话筒那边传来笑声:“可别小瞧了叶先生,好容易从海外挖回来的,可别在你这里被看扁成一文不值了。”
“哪里,哪里,”他笑了,语气依旧温和:“只是什么样的人该干什么样的事,您心中比我清楚。这种卖命的事,让这些年轻孩子们顶上,终归是不太好。”
对面沉默片刻,似乎被“孩子”这样的字眼戳中了某根心弦,也笑不出来了,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沉重:
“乱世之中,每个人的命运哪里是由得选择的?再说,你为他们选的路,这些孩子们也未必愿意接受……小方已经要去'那里'了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说,”电话那头的人嗓子忽然哑了,用力清了清,才接上了下半句话:“她没法继续下去了,今早叫人给我留了信,带着几个人准备去日伪的地盘。”
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,握紧了听筒。
“学堂已经不再安全了,这可不是示威游行能解决的事。和她一起行动的人全被杀了,她估计也被盯上,拼了一条命逃出来,就说要换个显眼的地方。”
何依然沉默,显眼的地方……没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“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昨天才又让我去找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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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先生分神了,连最后一段琶音都没有听到吗?”
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后脑,端枪的人手上很稳,和刚才轻抚琴键时一般无二。那人声音被刻意压低,少了点少年人的清脆,多了点沉稳圆润:“我可是练习了很久。”
他保持着静默站立的姿势,在那人的指令之下缓慢地弯下腰,将手里的打火机放在地上,而后缓缓举起双手。
但就在那人逐渐放松,手上力道有回收的趋势之时,他忽地俯下身,转过身,一记横扫将叶掀翻在地,而后不等那人有反应的机会,对着他的手腕骨一托一撞,劈手夺过那把枪,对准了那人的眉心。
“如何?”
他保持着持枪的姿势,语带揶揄地问。
叶被他压在身下,神情微露意外,而后迅速地别开了目光,略有不甘地抿了抿唇。
他顿觉有趣——很少在这人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、属于同龄人的神情,叶先生一向表现得沉着冷静得过了头。
“忘了说了,”他拆了弹夹,发现是把空枪,于是将它还给了叶,边站起身边说:“手上力道不够,无论是在远攻还是近战中,都很容易吃亏的。”
说罢,他还睨了叶一眼:“琶音我听见了——灵巧有余,力气不足,总给听众留了余地,便是要做好被挑剔的准备。”
“我当然不能直接下死手。”
“感情用事。”
“那请问何先生,”
叶随着他站起身来,也不去揉红了一片的手腕,只眸色沉沉地盯着他,半晌才开口:“有何见教?”
何拿起一旁衣架上的外套,边往身上披边往外走,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:
“等有一天,你愿意放下那孤僻的习惯,跟着我学些东西,我自然会告诉你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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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8年1月,9日。
“从未见过方小姐这样打扮,长成大姑娘了啊,果然很漂亮。”
镜前的女子合上了胭脂盒,转过身来粲然一笑:“是吗?”
何笑了笑,似乎想要说什么,但很快失败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悲哀的神色。
“我不这么觉得……其实,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装扮。何先生还记得吗,那时候,我们几个穿着校服——就那种蓝色斜襟的,在女校前面拦住了您,追着您不放,偏要听您给我们讲洋文……您说您不会啊,我们几个就跟着您跑,一直跑到……一直跑到……”
她的声音哽咽了,眼眶也泛起红色,一滴泪将落未落,被她抬手擦去:“不说了,那都是三七年以前的事啦。我也没想到这条路这样长,太长了……你说,她们几个为什么不等等我呀?”
何凝望着她,难掩眼神里深切的悲怜。
“我无法继续下去了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,笑着说:“先生,您知道一种武器吗,叫袖剑。我虽然不会使,但也见人用过——用于暗杀的。它一般藏在护腕中,很隐蔽,我昨天睡不着觉,就在想这种刀……结果我想到一个人。
“说起来,我还和他有婚约呢……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。我知道他可以接替这个任务,且一定会胜过我许多。他一回国,我就已经匿名写信给了他,让他明天去那个种着香樟的咖啡店,地图在这里……到时候,可能要麻烦您走一趟了。”
何摘下手套接过地图,望着方小姐,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开口:“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?”
方小姐摇头而笑,口脂的红和墨笔的青黑,给那张原本素雅的脸添了点明丽。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出神,再次开口时,声音有些温柔缱绻:
“如果一切都结束了,您也不必把一切都告诉他。我也知道我还会和他见面,只不过是以对立的身份。那时我会跟他说,我已经忘了他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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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5年。
一把染血的剃刀摆在了他身旁的桌面上。
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,只是背对着铁门,静坐着一动不动,闭着眼微微仰头,直到那步履声消失在身后。
良久,他才睁开眼,朝空无一人的房门方向望去。他只朝那剃刀看了一眼,瞥见那刀很干净,像是被人刻意清洗过,上面带着水珠——还是全上海最好的器具店牌子。只是刀刃有些钝了,不知什么缘由。
桌上还摆放着一份旧报纸,版式、字号都与现在报亭中售卖的不一样了。上边的新闻版面还是不夹广告的老样式,左下角有一则关于舞女之死的消息格外刺目。
上海变了,城中的一切都在跟着变,先从这些报刊读物、日用品小物件开始,接着是建筑,道路,包括街上来来往往的面孔。但连草木也欢庆万象更新的到来,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死去,有多少人向光明献出了生命。时间会记得,伤痕也会记得,所谓日新月异,何尝不是沧海桑田。
他知道,叶不会再主动回来了。
他微微叹气,将报纸工整地折叠好,然后与桌面下的旧报纸堆放在一起。这些年来,这些报纸他一份也没扔过,收集罪证一样。他每次将一份拿在手上,就好像在拾起死去之人的骸骨。
他和叶,一开始就处在极微妙的关系之中。说来也算简单,乱世之中,有的或是正义与非正义,利益与利益的对立,他和叶只不过恰好站在了同一边,又被沉浮不定的命运冲至对立面,在日本人的手下,刀尖枪口中走了一遭,身边的人来了又走,也不知有多少和他们一样戴着面具。而后兜兜转转,又回到原点。
他想起刚才叶递给他刀的动作,那刀刃被刻意合拢成朝里的样子,像极了藏锋的袖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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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先生走在街头,习惯性地压低帽沿。身边有拉车的人匆匆而过,车头的铃铛一路响,徒劳无功地提醒着车坐上的是位“贵人”,行人也不怎么避让。
他一身青黑长衫,与周遭明丽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,不过倒也并非只他一人作此打扮,倒也并不引人注目。
蛋糕店牌上的洋文已经刷了层金粉,像是重新开张了一回。大街小巷也不再和十年前一般破败,花楼茶馆雨后春笋般开了个遍。卖布料的,扯嗓子卖寸金糖的,打金银首饰的随处可见,竟也不见警察来管。如今春天到来,上海街头也大不一样了,处处透着些生机。
他虽脚步未停,却也并不是在赶路,说是无目的地闲逛又差了些。若是真无所事事,他大可以寻个小茶馆或是洋咖啡厅坐坐,享一回极难得的独处时光。
他此行是来寻人的——且他能察觉,这些天过去了,那人果如所料没有来找他,明显是在刻意躲着自己。
他思忖着,在街边找了条无人的长椅坐下。手中打火机的盒盖被翻开又扣拢,发出清脆的咔哒声。周围车水马龙,行人也来来往往,他独处其中,心却意外地平静。
不远处陈旧的水泥门框内,独座的寺庙香火缭绕,但不知是何缘故,香客并不算很多。
檀香幽幽地燃着,纸糊的橘红灯笼一个接着一个,挂成门帘式样。神龛前有人俯身敬了香,而后跪立在拜垫上。
他微微一笑,走上前去,将手搭上那人的右肩——虽然位置更方便些,但他刻意没有去触碰那人的左肩,他知道那里有伤。
拜垫上的青年肩膀微颤,却并没有回头。
“为什么躲着我?”
那人终于转过身来,他于是也收回了手,看见那人眼里已噙满泪水。
他头一回将叶这样拥进怀里。
“我做到了么。”
叶没有立刻从他怀里出来,贪恋这点温暖似地,反而抬起手攀住他的小臂,闷声问道。
何无声地笑了,在那人发顶上揉了一把。这么多年,他在叶面前从未像个长辈,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样的动作。而眼下,他如此自然地对叶做了出来,好像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。一种不知名的复杂情感,蜿蜒如细流,从心脏的位置生出,引得冰消雪融。
“当然。”他听见自己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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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TBC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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